含涼殿(十一)


家宴在一個夏末的傍晚舉行,地點在後宮的第一大殿─含涼殿,不遠處依稀可見蓬萊亭尖尖的飛簷、蓬萊池畔青青的垂柳。

女皇坐在上首,隨和地披著一件赭紅色的衣裳,還算濃密的長髮盤得一絲不亂,臉上敷著厚厚的妝,看起來依然是一派母儀天下的莊嚴氣象。

然而,來赴宴的,除了坐在女皇左手邊的公主一家,其餘人等都是面色凝重。

相王旦的五個孩子們坐在女皇右手邊的位子上,最長的成器、成義是一對看來溫和、甚至有些柔弱的青年,高而瘦削,不論面貌或體型都十分相似;隆範和隆業大約只有十三、四歲,長得粉妝玉琢,十分天真可愛,不像是在偏宮囚禁了十多年,四人坐在一起,竟像是四個小號的相王。

「瞧瞧,這四個孩子多像旦。」女皇指著他們,笑著對太平說,又指著坐在他們中間的孩子說「倒是三郎不太像,反而像他幾個伯父。」

「女兒倒覺得有幾分像您呢!」太平公主湊著趣。

女皇口中,與兄弟們都不像的,是排行第三的隆基,他的面貌不像相王那樣清瘦淡漠,反倒像他家譜上的父親─太子弘,十分秀氣矜持,個頭、身形偏向厚實健壯的房陵王哲,一雙眼睛尤其像極了女皇,總是好奇地四處打量著。

眾人都在等待,因為相王與房妃本來都稱病不到,女皇便派了還在半路的雍王守禮去請相王,但是對前太子妃、現在要稱雍王太妃的房氏,女皇淡淡地說「阿房一向身子弱,不必拘這個禮數。」

想了一想,女皇擺擺手「照這裡的,賞一桌席面到偏宮,賜雍王太妃用。」

等待之中,女皇嚙著小菜,笑著對太平公主說「朕就是在這裡生了妳四哥。」

「是,這幾日恰好也是四哥生日,趁這地方也給四哥暖暖壽,婉兒安排得周到。」太平公主連忙陪笑著。

「就怕他身子又有個三病五痛,不肯來了。」女皇輕輕咬破一顆脆李,雪白的牙冷冷地齜著。

太平公主不自然地笑著,緊張地偷望外頭一眼,看見兩個身影相偕而來,這才鬆口氣說「這不就來了嗎?」

眾人轉頭望去,含涼殿外已經暗了下來,宮燈亮起,把青石鋪成的宮道點綴得如星河一般,兩個人影從宮燈的那一頭迤邐而來,飄逸如仙。

相王旦穿著湖綠色的府綢長衫,瀟灑而優雅,在他身後兩三步,雍王守禮一身絳紫郡王袍服,頭上簪著一頂遠遊三梁冠,步伐自信從容,兩人緩步行來,一派天璜貴胄的氣勢,無法掩抑。

太平公主看著久違的兄長,笑著對母親說「四哥越活越漂亮了,跟守禮站在一塊兒,不像叔姪,倒像兄弟。」

久久沒聽見女皇答腔,公主看過去,才看見女皇靜靜地凝視著漸漸接近的兩人,如此專注、如此渴慕地注視著,就連眼角,都帶著難掩的濕潤。

待兩人走到御前,一同行下禮去,女皇恍惚地看著他們,過了半晌,才嘆口氣,對守禮招招手「你就是守禮嗎?到皇祖母這裡來,旦,一旁先坐著吧!」

太平等人不以為意,而相王低垂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戒備,走過守禮身邊時,右手不著痕跡地拉了拉他的下襬。

而守禮,不知道懂了沒懂,毫不遲疑地走上前去,單膝跪下,女皇托起他的臉,左看右看「有人說你長得和賢很像嗎?」

「說過的,幾乎見過孫兒的,都這麼說。」守禮恭敬地回答,禮數上沒有一點可挑剔的。

女皇比較著記憶中的賢和眼前的守禮,觀察似地說「他跟你一般大的時候,就是你現在這樣的個子、相貌,只是賢不太笑,總是冷著臉,而你看起來開朗一些…你的生母是阿房嗎?」

「回皇祖母,不是,是先太子良娣,南陽張氏。」

女皇點點頭,納悶地說「那就怪了,朕倒是覺得,你的神韻之間挺像阿房…」

「孫兒的生母早逝,自幼便由嫡母房氏撫養,長兄光順、次兄守義過往後,更與嫡母相依為命,難免相像。」守禮輕輕地說。

沉默了一下,女皇那隻白皙、卻已長起老人斑的手,放開了守禮年輕而健康的臉,用一種嚴肅、屬於祖父般的口氣說「賢的才學,是朕的孩子裡最好的,也許還是李家最好的,你當然也不能太差,賢從前給你聘過哪個老師?」

「先父去世時,孫兒只有六歲,還不到上書的年紀,但是在巴州時,先父曾經親自教導孫兒兄弟三人,先父歿後,則由大母教誨。」

女皇想了想,又問「阿房嗎?朕都忘了她是出身哪裡了。」

「大母出身清河房氏,乃貞觀名相房玄齡族人。」

守禮答得流暢,女皇微笑著說「你倒是記得清爽,來人,賜雍王薔薇露。」

旁人奉上一杯艷紅如血的酒,守禮叩首拜謝,正要退到一旁,女皇攔住了他,拿起一旁的酒杯「今天大約是我們祖孫倆二十年來再見,皇祖母與你同飲此盅。」

相王聞言,迅速地抬起頭,瞇著眼,似乎在盤算著什麼。

坐在他身邊的五子們,臉色蒼白,成器、成義悲傷地對視一眼,隆範、隆業臉上露出擔心的神色,隆基臉色如常,但是持著酒杯的手指,牢牢地扣著,似乎在忍受著什麼痛苦,就連指節都泛白了。

含涼殿裡的溫馨氣氛一掃而空,夏末的長安已有了一些涼意,燭影搖曳之中,為這充滿了回憶和複雜過往的宮殿,平添一絲肅殺的氣息,女皇因年老而變成淡褐色的眼瞳裡閃著異樣的光,唇邊卻還是祖母應有的和藹笑容。

太平公主早已注意到,她那肖似女皇的臉上帶著笑,完美地裝點著一個女兒、一個姑母應該有的欣慰神情,然而,與相王對視的眼睛裡,卻寫著對過去的恐懼。

那是她見過的第一個死亡,在三十年前的洛陽,也是一場家宴,當時所有人都還活著,而她,也還是個普通的皇室嬌女,父母寵著、兄長們慣著,成天跟在旦和哲身邊。

那時,太平公主認為的李唐王室有如一朵初放的牡丹,她的父母是牡丹中央的花蕊,四個兄長和她自己是展開的花瓣,那麼嬌豔、那麼燦爛。

帝國裡的一切也都看來順遂,先帝、女皇高坐含元殿上,太子弘監國,剛剛成年的雍王賢拜領右衛大將軍、幽州都督,積極地參與政務,周王哲、相王旦與她在父母膝下承歡。

莊嚴堂皇的大明宮、金碧輝煌的洛陽宮,都是太平公主的玩樂天地,她可以毫不顧忌地跑進東宮或者任何人的寢宮,她最愛賴在太子弘或裴妃身邊,偷吃藥碗旁的仙楂糖,她不擔心太子弘會沒得吃,因為裴妃會為她多放幾顆。

太子弘細瘦的手臂,為太平撐起一個溫柔的童年回憶,因為女皇不是個會抱著他們講故事的慈祥母親。

然而太子弘倒了,在那場夏初的家宴,晚風吹拂著洛陽合璧宮裡的綴飾,新婚的賢與房妃和先帝喝著酒,旦與哲坐在太子弘夫妻身邊,她窩在女皇懷裡,昏昏沉沉地想睡。

突然,一個尖叫之後,弘劇烈地咳了起來,所有人的聲音同時響起,她睜開眼睛,但是女皇迅速用袖子蓋住了她的視線,她聽見房妃的聲音打破了混亂「傳太醫,太子妃,請解開太子的衣領。」

之後,殿中全都安靜下來,只有賢焦急地喊著「弘!弘!」、裴妃溫柔地輕喚著「殿下、殿下…」

一陣呼吸困難的聲音之後,只聽太子弘輕輕地說「賢,再見…」

後來,就是一片沉寂了,女皇鬆開了手,太平鑽出去,看見太子弘臥在賢懷裡,房妃抱著裴妃,裴妃整個人像是怔住了,緊緊地凝望著太子弘,小小聲地問「他…怎麼樣了?」

賢轉過頭,悲傷地與房妃對視一眼,垂下頭去,一滴淚,落在太子弘臉上…

又要再一次了嗎…太平公主想,在相王眼中,她讀到一樣的害怕,然而,相王的記憶裡,還多了另一次的家宴謀殺,一樣的夏末,是武家的家宴,死者,則是荳蔻年華的魏國夫人賀蘭氏。

太平公主與相王的視線集中到守禮身上,他們已經老了,然而守禮還那麼年輕,確實不忍心,但是他們無能為力。

年輕人,總是最先被犧牲的一群…從太子弘之後,已經看過太多死亡的太平飲下一口酒,揉了揉眼,準備等會兒落幾滴淚,不是為了素昧平生的守禮,而是哀悼賢的最後一個血胤。

守禮的手,握住了托盤裡的那盅薔薇露。


黃臺瓜(十二)


「雍王太妃覲見。」婉兒從屏風之後繞出來,在女皇耳邊輕聲說。

女皇怒目瞪了她一眼,卻還是點了點頭「宣她進來。」

守禮起身,持著酒杯,站在女皇身邊,隆基偷偷呼出一口氣,鬆開了緊握著酒杯的手,然而,相王的臉色異常陰沉難看。

房妃白色的身影踏著滿地月色而來,手上捧著碧澄澄的一堆東西,不緊不慢地、從容地步上漢白玉砌的石階,滿月從她右方升起,照亮那不老的玉顏。

霎時間,殿裡殿外毫無聲息,只有她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,和環珮輕擊發出的脆響,那張臉上,沒有任何歲月流逝的跡象,烏亮的雲鬢、高髻也不見一絲灰白,蓬萊池上吹來一陣風,風裡裹著夏日最後一批芙蓉的淡淡香氣,捲起她的裙襬,羅襪似乎依稀可見,然而卻什麼都看不到。

她盈盈拜倒,將懷中那個裝著東西的籃子放下,三拜、叩首之後發言「臣媳房氏叩見大家。」

女皇緊緊地凝視著她,瞇著眼,像一隻看見陌生狗兒的貓,慢吞吞地說「妳不是病了嗎?」

「蒙大家賜宴,臣媳惶恐,然有一事需面呈大家,故而前來。」房妃似乎沒感覺到女皇言中的不快,恭敬而完全官樣地說,雙手舉起那個籃子。

「那就呈上來吧!婉兒。」女皇擺了擺手,示意婉兒接過。

婉兒繞到前方,接下房妃手中的籃子,房妃在想些什麼?婉兒很想知道,但是,她看不出來。

籃子裡是四顆瓜,模樣圓熟,看來挺可口,女皇瞄了一眼,淡淡地說「生受妳了,婉兒,難為雍王太妃孝順,讓人把瓜剖了,分下去吧!」

轉頭看見守禮,女皇冷冷一笑「酒不是拿來看的,怎麼?怕皇祖母毒死了你?」

殿中的氣氛降到了低點,守禮舉起酒杯,正要飲下,卻聽房妃若無其事地說「大家可知,那瓜還有首詩?」

「朕不知,詠物的詩多了,哪能都記起來呢?」女皇諷刺似地說。

「可那首詩,是賢所作,大家不想聽聽?」房妃跪在几前,大膽地挑起了太子賢的名字。

眾人都抽了一口氣,誰不知道“賢”這個字是女皇面前不可提、不能提、也不敢提的禁忌?

婉兒緊張地注意著,女皇臉上精心化的妝也掩不住那埋藏已久的恨,嘴唇抖動著,咬著牙,她似乎想將整杯酒都潑到房妃臉上,而隆基兄弟五人的手,不約而同地放在衣襟處,目光緊緊地鎖住女皇。

女皇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,然而笑聲中隱隱有著刀兵之聲「好個兒媳!」女皇將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,酒水濺了出來,她厲聲喝道「妳吟來!」

「遵旨。」房妃俯下頭,朗朗吟來「種瓜黃台下,瓜熟子離離…」

婉兒瞄了那籃瓜,再看看莫測高深的房妃,那張平靜如常的面容下,藏著怎麼樣的想法?挑起女皇的怒火,為了什麼呢?

「一摘使瓜好,二摘使瓜稀…」房妃抬起了頭,毫不畏懼地與女皇對視著,兩張完全不同的容顏,卻有著一樣的戒備冷漠。

她定定地看著女皇,最後的兩句帶著深深的悲傷「三摘猶自可,四摘抱蔓歸。」

女皇的嘴角抽動了一下,旋即恢復了正常,沉聲說「妳這是做什麼?」

「臣媳是勸大家為江山計、為子孫計,不要再起骨肉相殘之事。」

「妳上來!」女皇動了動指頭,房妃走上王台,跪在女皇寶座旁邊,女皇壓低聲音「妳以為妳能保住這孩子?」

「臣媳必須保住他。」房妃毫不猶豫地說。

女皇冷笑著,白細的手緊緊揪著扶手「妳保不住。」

「難說。」房妃也笑著,卻顯得胸有成竹「臣媳出身武將之家,從小就看盡刀劍棍棒,戰場上,誰的刀強劍利,誰就能得勝,皇宮,亦如此,太宗皇帝不也是個武將嗎?」

聽見“太宗皇帝”,女皇防備地皺緊了眉,房妃垂下眼,微微側過臉去,目光飄向相王五子,女皇順著她的眼光看去,又迅速地轉回來,輕輕地點著頭,卻咬著牙「好…看賢給朕找了個怎樣孝順的兒媳,妳竟敢讓人帶兵器上殿!」

忽然,房妃露出了一個絕美的笑,微微上彎的唇上,一雙清如秋水的眼瞳卻沒有笑意「皇宮如沙場,皇權不及之處,就只能以刀兵決勝,大家想必沒忘。」

「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哪裡有皇權不及之處?」女皇的手仍然抓著扶手,看得出來,如果可以,她很希望掐的不是扶手,而是房妃的脖子。

「大家看那燭臺,多亮,可是黑的正是燭臺下…大家,臣媳只想保住守禮的性命,他是賢的最後一個血胤了…」

「只要他活著?」

「是,只要活著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他也是您的血脈,殺了他,就會有更多的殺戮接踵而來,都殺淨了,待到龍歸大海,大家,誰給您戴孝?誰給您作法事、積功德?」

房妃突然膝行兩步,緊緊抓住女皇的手,專注地看著她「再說,若不是李家的血脈,又要把先帝、太子弘和賢置於何處?那是您的親夫、親兒,五十年的夫妻、母子情份,大家,您忍心讓先帝魂魄無依?您忍心看著弘、賢孤墳千里,無人祭祀?大家!您忍心嗎?」

女皇閉上了眼,長長地嘆了口氣,頹然倒回那堆軟墊之中,一旁的宮人連忙搶上前去「大家!」

「躲開!朕沒事!」

女皇沉聲吼著,一隻手緊緊攥著枕頭,另一隻手蓋住了臉,深深地吸了口氣,顫抖著聲音說「守禮…放下那杯酒…跟你母親回去吧…」

守禮放下酒杯,隆基兄弟的手也放鬆似地跌回膝上,女皇放開手,額上密密地沁出一層汗,她艱難地開口「朕累了…都散了吧…」

婉兒連忙過來攙住女皇,她站起身,一個踉蹌,帶翻了一旁的瓜籃,瓜滾出來,滿地打轉,女皇注視著那幾顆碧綠的瓜,一顆瓜滾下台階,落到相王腳邊,女皇的視線轉到他臉上,淒然一笑「旦,母后…一顆瓜也不摘了…不摘了…」

不是朕,而是母后…相王望著瞬間變得蒼老不堪的母親,怎麼也無法將那張頹敗的臉,與記憶裡含元殿上威嚴美麗的國母結合在一起,然而,那一聲“母后”,卻意外地喚起了眼裡的一陣潮熱,目送著婉兒與太平攙扶著一步一頓的女皇離去,相王看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,四十歲了…人生在世,悠悠轉眼之間,四十年就過去了…

「相王殿下,好久不見了。」一個不帶感情的聲音突然響起,冷得刺骨。

聽見這個聲音,相王一震,一種冷水由上澆下的感覺竄進骨子裡,驚起全身的寒毛,他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。

房妃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,一陣突來的風撞熄了相王身旁的宮燈,只餘王座附近的幾盞紅燭,她挺直著背,火光在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,白色的身影顯得異常巨大,深色的眼睛裡,跳動著紅色的燭光。

兩人不知對峙了多久,房妃轉開了目光,側過臉,是守禮走到她身邊「怎麼?」

「大母…皇祖母剛才派人傳旨,讓我們兄弟六人出宮開府…」房妃沒有回應,守禮納悶地抬頭一看,才發現房妃與相王之間詭譎的氣氛「大母?」

相王看著那對站在眼前的“母子”,竟是一陣暈眩,恍如合璧宮裡那個令人心驚的家宴之後,房妃與賢站在台階前,急切地討論著什麼,看見他,卻住了口,從那時,他就知道,房妃和賢構築起一個他不能加入的世界、也不能容許任何人的逾越。

房妃還是房妃,但是守禮不是賢…相王回過神,努力維持著聲音的穩定「那詩,不是他作的吧?」

房妃不答,只是一笑,微微一屈膝,飄然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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